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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清脆的碎裂绵响,数不清的晶亮碎片迸射开来,浓厚的白雾「嘶」地还原成一道道冲天水气,东乡司命等挥散白雾,才发现自已站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,檐匾上刻着「弥之六合」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,正是九嶷山将军籙的总坛六合内观。
道观前庭遍铺青砖,地上密密麻麻布满气孔,不住喷出水气,周围立着巨大的水晶镜,不过半数已被鋉球所毁,徒留一地碎片。东乡司命等三人呆立庭中,不敢相信方才的进退驱避,竟不脱这片小小庭除,东乡司命观察孔位分布,果然是按九宫八卦排成,只是如何产生迷阵效果,却是全然不知。
寒风吹动,冰冷的水气直渗骨髓,软轿四面的白帘一落,长脚蜘蛛般放射的大小铁鋉也「喀啦啦」收回轿中。东乡司命等单膝跪地,齐声俯首:「参见教主!属下等有失远迎,还请教主恕罪!」轿中之人「嗯」也一声,软轿前帘一动,气劲隔空扫出,六合内观的六间大门「砰!」一齐撞开,门中的道宁一抹泪痕,身子兀自发抖,神色却颇镇定,咬牙道:「你就是邪火教的教主?」白帘卷起,轿中的软榻之上,倚卧着一名乾枯瘦瘪、眉发皆白,全身缠满铁鋉的半衰老者,全身的精气彷佛已被抽乾,眼窝深深凹陷着,宛若连皮骷髅;黑夜里不辨瞳眸,依稀只有两点莺幽鬼火闪动。
「我是。」他咧嘴一笑,亲切的笑容却比狞兽还要恐怖。
「你可以叫我『过隙白驹』司空度。」
貌似半朽之尸的衰老男子笑着,回顾轿旁的三名下属:「进去瞧瞧。除了这个小丫头,其他的人全杀了。」道宁脸色雪白,兀自挺着背脊,立在门边,魇道媚狐笑着走过她身畔,小巧的粉绣缎鞋跨进高槛,掩嘴轻道:「妹子若是怕见血,可得闪远一些。」东乡司命黑眸一瞬,从怀中取号筒,一蓬蓝艳艳的妖火打上半空,山下似有无数黑影蜂拥上山。他手下的「东厢兵座」是教主的贴身近卫,与项伏胜的士兵不同,乃是精锐中的精锐,先前为迎教主圣驾,只布于山下警戒,而由天狼司与夜魅司打头阵攻山,此时以火号加集,转眼便至,将整座六合内观围成铁桶一般。
不消片刻,魇道媚狐匆匆由观中行出,俏脸一凝,一把抓住道宁的手腕。
「人呢?怎么一个也不见?」
道宁咬牙不理,但毕竟年幼体弱,被掐得身子微侧,露出痛苦之色。
轿中的司空度冷冷一笑:「我让你碰她了么?」魇道媚狐面色丕变,慌忙松手后退,伏在地上:「媚……媚儿糊涂,还请教主恕罪。」情急之下,声音竟然微微发颤。司空度也不理她,眼洞中两抹碧磷磷的幽火挪向后方,上下打量道宁片刻;道宁被他瞧得浑身发毛,只是不愿坠了将军籙与父亲的声名,动也不动的倚在门边,用尽全身的力气瞪回去。
「看来,你还真是下了死志。」司空度啧啧两声,笑容亲切:「我上九嶷山来,原本打算杀它百八十个,谁知山上只剩两个活人,我既不能杀你,只好让他死上百八十次了。」东乡司命势往颈间一比,魏揖盗站起身来,从草丛里提起一个满身是血的断臂人,却是半昏半醒的邵师载。
「邵……邵……」道宁脱口惊呼,才想起不能示弱,一咬银牙,眼中溢满泪水。在九嶷山「载」字辈的年轻人里,邵师载与李载微是对她最友善的两个,道宁决定与六合内观共存亡时,也是邵、李二人自告奋勇担任守山使者,感情格外不同。
「小……小太师姑……」邵师载勉强睁开眼皮,艰难地说:「快、快走……」魏揖盗利爪一闪,他胸前喷出一道血箭,皮肉耷着衣衫破片一齐离体。邵师载连呻吟的力气也无,残躯一阵抽搐,旋又晕死过去。东乡司命拍拍魏揖盗的肩膀,邪魅一笑:「教主有令,须凌迟一百八十刀才许他咽气。少了一下,魏司主自已看着办罢。」魏揖盗读着他的唇形,露出残酷的笑容。
道宁一抹眼泪,咬牙道:「你们……通通给我住手!」「小丫头,看在我与你父是旧识的份上,教你一个乖。」司空度笑道:「败军之将,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。」忽听一人笑着接口:「这可就不好啦!你今夜注定一败,该拿什么来换你的狗命,司空度?」语声飘忽,竟已来到檐上。东乡司命等猛然惊觉,循声抬头:「是谁?」南陵城天武军中军大营
邓苍形独自走入帐中,帐外人马杂沓、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,他却是置若罔闻,一个人来到屏风后的狭小空间,从积尘的杂物堆里翻出一只书匣大小的乌木箱。
没能及时抢出道宁,邓苍形的任务已彻底失败。
将军籙的将首道初阳是天武军的重要盟友,邓苍形后来又在中京见过几回,已经是个稳重温和的中年人,与他敬酒的眼神很真诚,笑里毫无心机。那晚在夜宴的角落,邓苍形难得地喝得十分酣畅;以道初阳的地位,不会没听过那些流蜚的。
为着这样的好心人,或许……值得赔上一命吧?
邓苍形开锁掀盒,解开泛黄的裹布,小心翼翼取出四个陈旧牌位,牌位上分别写着「百军盟大智分舵常公讳百里」、「百军盟大勇分舵汤公讳显」、「百军盟大仁分舵胡公讳昆」、「百军盟大信分舵沐公讳雨尘」,金漆小字已有残褪的痕迹,面上略显斑剥。
他将四块木牌立在箱上,才想起随身并未携香烛。邓苍形由西陲转战江湖,行军数百里路,也不真的以为有时间祭拜,只是带着身边,总觉得心里踏实。
他拾起破旧的裹布想擦拭牌位,才拿起常百里的木牌,又倏然无语。初老的昔日虎将坐在衣箱上低头祝祷,这些年他已养成心头默念的习惯,连嘴唇也不稍动,谁也不知他跟英年早逝的义兄弟们都说些什么。「中郎若想飞黄腾达,就不该带着昔日百军盟的旧物。」曲延庭突然出现在背后,取来一方小小的香案,变戏法儿似的拿出香烛置好,对着牌位躬身三拜。「若已不存飞黄腾达的念头,东西就该备得更齐全些。」他的口气有些冷淡,转头将线香递给邓苍形。
邓苍形怔了半晌,默然接过;低头拜了几拜,才将牌位收好,锁上木箱。
「延庭,我要死在这里了。」
他将铠甲褪下重穿,手抱金盔,目光却避开了年轻的行军司马。
「需要我陪中郎么?」曲延庭替他系好披膊的扣带,口气仍是一贯的冷漠。
「那倒不必。」邓苍形一笑,随手取出两封密函。「救出道家小丫头之后,你要负责将她送回中京。这封是储胥城的外郭蓝图,按照我的设计,能凭江筑起一道坚固防线,即使丢了南陵,邪火教也打不过江去。另一封是给庄主的荐书,储胥城构筑工事期间,要有人领军与邪火教周旋,我推荐你接任夷陵将军的位子。」曲延庭向来不与他争辩,安静接过密函,塞进胴甲的内衬里。
「你要好好干,别让我丢脸。」
邓苍形双手轻拍面颊,藉以提神,一夜未眠令他眼窝有些凹陷,目光里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锋芒。「把江边的渡船全部弃毁,只留一条给你自已用就好。告诉弟兄,就说我刚接到庄主的密令,他已亲率中京八万大军前来,天明即至,要我们担任先锋军,抢在诸军前打上九嶷山。立下功劳,就搭庄主的龙船回中京!」曲延庭领命而出。片刻后,营外欢呼声如雷响动,彻夜鏖战的疲惫一扫而空,全军士气大振。
对天武军的士兵们来说,「天劫」劫兆就是「战神」的代名词。传说中他双手如刀,连当世最锋利的神兵也难当一击,战场上随手一挥,便能取首百馀,无人可撄;此外,劫兆的双眼更能读透人心,敌人只要心里想着、嘴里说着他的名字,就会被他夺走神识,一贬眼便失去生命…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,但邓苍形知道劫兆并不是一个怪物,摒除出神入化的武功不论,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。「跟我一起试试看吧?」当他失去兄弟、失去功业,失去信念与价值的当儿,劫兆对他如是说。「你不想看看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吗?日后当你死去的弟兄们问起时,你要怎么同他们说?」「不想活的话,」他记得劫兆勾着他的肩膀大笑:「就先把命寄在我这里吧!」对不起,庄主。我是猛虎,太平盛世离我太远了。
邓苍形踢倒马札,扶刀霍然起身。如今已少有人知,十二年前,「腾云虎视」邓苍形是普天下最擅长攻击的名将,是百军盟中最最锋利的无双箭镞,军旗之下从没有「防守」这两个字。
「船都凿沈了么?」邓苍形眼中蕴有死志,声音、笑容都变得豪勇起来。
掀帐而入的曲延庭却摇了摇头:「没有。」神色诡异地递过一张信笺。
「军师胡来,股杖两百;你是笨蛋,合打一半。船不许凿,待我信号。又:道胖子的女儿交给我,咱俩合力,修理司空度那老王八!」笺上的字迹龙飞凤舞,也说不上美丑,只觉如走剑行刀一般,理不可抑,气势逼人。
邓苍形猛然抬头。
「这是几时来的?何人送来?」
「钉在帐前,没见是何人所送。」曲延庭察言观色:「中郎,这是谁的笺?」「是庄主。」邓苍形闭眼抬头,蓦地大笑起来:「庄主他……真的来了!」九嶷山六合内观众人仰望檐顶,只见一人跨坐在屋脊上,白衣白靴,身上披的白貂裘似乎有些陈旧,反衬出他一身风尘劳碌,月下倍显倦意。此人来得无声无息,东乡司命心中一凛,却不能在教主面前显怯,叫道:「来者何人?在本教圣主之前,安敢无礼!」那人捧腹大笑。「圣主?就凭司空度那烂痞子?」东乡司命脸色骤变,怒道:「你胡说什---」突然一怔,檐上哪有什么影子?却听耳畔一人笑道:「我的名字说出来,只怕你不敢听。」他猛然回神,全身如浸冰水,正想急跃开来,肩头被那人轻轻一拍,顿时动弹不得。
那人悠然自东乡司命身旁走过,来到六合内观门前,一屁股坐上高槛,随手放落一人,封了胸口几处穴道,血流顿止。魏揖盗悚然低头,才发现手里的邵师载已然不见,龇牙暴吼一声,表情却是惊怖大于恚怒。
在门里的道宁看来,这人突然出现在眼前,还救回了敌人手里的邵师载,感激之馀,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;他约莫三十出头,生得浓眉大眼,鼻子很挺,鼻梁骨上却有一道从左眉横到右下眼睑的淡淡疤痕;看得出是星夜赶路,唇上颌下都有微髭。除此之外,男子倒是给人颇为干净的印象,眸光温润,彷佛是熟稔已久的邻家青年。
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法,邵师载的面上稍有血色,气息虽弱却十分平稳,还发出阵阵微酣,显已睡沈。道宁心头一松,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,赶紧低头咬唇、深呼吸几口,低声道:「多……多谢你啦。」「谢什么?」那人故意板起面孔:「你很想死么?你若是有个万一,知不知道你爹有多伤心?」---为了不是亲生骨肉的女儿么?
道宁转头不答,又弯又翘的浓睫连瞬几下,眼泪却不听话的滑落面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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