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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 围城九嶷玄泉钟鸣(第7页)

那名「瓦鸺」面色惨白,对邓苍形微微躬身,忽然趴倒在地,颤声道:「启……启禀主人,将……将军籙所托之物,已在箱……箱中。」邓苍形伸手欲扶,猛被他一口鲜血吐上前襟,那人软软瘫倒,眼见不能活了。「屠象山追来啦。」邓苍形守在井畔,头也不回:「延庭,速速开箱,将人带到安全处,不得有误---」「中郎……」曲延庭揭开箱盖,脸色一变:「箱里没有人!」邓苍形猛然回头。

桐木箱子里,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牒经卷,邓苍形本以为是将军籙的武功秘笈,随手一翻,谁知尽是将军籙的开山史牍,记载历代先人如何垦荒传教,打下基业。箱中附有一纸信笺,上头写着:「先人遗教,永志不忘,百年之后,虽死犹生。宁守山有责,莫敢擅离,劳将军将此箱送至中京,则九嶷山纵毁,将军籙亦长存矣。道宁手书。」字迹娟秀之中略带稚拙,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,点、勾、撇、捺绝不牵连,与字里行间的倔强口气如出一辙。

邓苍形双手持笺,眼中如几乎要喷出火来。

「倘若四寇联合,九嶷山决计保不住。」中京密会的那夜,他开门见山对军师说。「南陵是江南防线的最后据点,再往南的地方通通都要放弃。我能为军师撤出将军籙的曲籍、宝物以及留守人等。」集妩媚与童稚于一身的黑衣女子侧首支颐,笋尖似的白嫩玉指抚着杯缘,突然一笑。「将军若是道将首,可愿意放弃祖宗四百年的基业,任其沦入妖邪外道之手?」邓苍形默然。

「我听闻将军麾下,有昔日出身楚州掘金矿山的奇人异士,名曰『负厄』。真是好有趣的名字啊!『负厄』是指猫头鹰……还是蜈蚣?」当然两者皆是。这个双关语的代号也算是种自我解嘲,邓苍形不认为她真的不懂,于是保持沉默。军师轻声续道:「若能掘一条隐密地道,则必要时,或能对九嶷山伸出援手。」他退而求其次。「如此曲籍、宝物与人,三者须择其一。军师以为何者为先?」「将军以为何者为先?」

军师饶富兴致的望着他,水汪汪的杏眼带着一丝危险的冶丽。

「人。人死了,什么都是假的。」

「我与将军同。」军师展颜一笑。或许是邓苍形的错觉,军师的脸上似乎露出放心的表情。「道将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,她若落入邪火教那批禽兽手里,后果不堪设想,道将首领军于北域作战,影响深远,还请将军多费心。」(牺牲了这么多人……终究、终究是一场徒劳!)邓苍形捏紧拳头,忽听轰隆一声,压住井口的石磨飞上半空,另一名负厄组员被掷出枯井,头颅破碎、右臂齐肩而断,断口血肉模糊,似是被硬生生扯断的。满身尘土的屠象山跨过井栏,随手一掰,井口的石砌围栏应声碎裂,彷佛泥塑一般。

「邓苍形,你这手下是个好样的!」全身如铁汁浇铸的光头男子竖起拇指,撇嘴邪笑:「脑袋被老子一球打碎,还想拔出坑底的木楔,若非老子及时扯断他的手,只怕已埋在地底做王八。」邓苍形面色阴沉,静静看着他,半晌都没说话。

屠象山自负怪力无双,一旦入城,这南陵城就算是门户大开,不由得踌躇满志,仰头大笑:「老子平生最敬佩英雄,你这厮龟缩城中,净使些恼人的诡计手段,枉费你这么大的名头,当真是笑煞人也!来来来,老子给你个机会,死在『大力神』屠某的尖刺流星鋉下,胜过活着丢人现眼!」「你……」邓苍形缓缓抬头:「懂什么是『英雄』?」屠象山被他的气势一迫,忽觉胆寒,双手舞动流星:「缩头鸟龟,受死吧!」铁鋉打得周围青石迸碎、墙圮梁倾,他却趁尘沙迷眼之际,倏地窜至邓苍形身前,运足十成功力,钢球横扫太阳穴---邓苍形虎目圆睁,一把接住钢球,猛把他压跪在地!

屠象山惊怖之馀使劲抵抗,总算没被压趴在地,却无一丝多馀的力气开口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邓苍形颓然放手,又恢复成那个隐忍、谨慎、满怀心事的过气老将,轻轻甩动左掌,似乎又老了几岁。

「延庭,召集马军,我们上九嶷山救人。」他拖着步子往大营走去,声音比背影更加遥远。屠象山心中一动,这……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!南陵城开,正是本教大举进攻之时!他正想起身,这才发现自已动弹不得,视线、声音渐渐黯淡模糊,彷佛沉入一处无声的海中---屠象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。「山君怒」本就是天下间最刚猛强横的掌力之一,出手无回,是势以凌人的武学。尽管沉寂了十二年,老虎毕竟还是老虎,从觉醒的那刻便要噬人,谁也无法阻挡。

◇◇◇九嶷山六合内观

玄泉钟响,满山弥漫着迷蒙水气,连空气都变得阴冷起来,彷佛身在无间。

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一路往山上走去,也不知走了多久,山道却似乎没有尽头,时间与空间感慢慢消失;再走片刻,魇道媚狐脚下微一踉跄,玉手扶着枯树,身子居然有些绵软,不觉微汗:「我……有些乏啦!」喉音娇腻,神色却十分精警。

东乡司命与她默契十足,顺着她的话头说:「这水气是一种迷魂阵法,我依五行八卦的理路计算推演,始终难以破解。排布这一路迷魂阵的,肯定是位高人。」浓雾忽然裂开一条狭长的「工」字细缝,两片门似的雾气分作左右,凭空出现一个透着微光的门框。一条娇小的人影提着灯笼,缓缓自光晕深处走了出来,身量虽不甚高,但腰肢纤细,显然是一名女子。「回去罢!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。再不离开,休怪将军籙不客气啦。」喉音清亮脆甜,却有一股掩不去的稚气。

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对望一眼:「莫非……就是她?」魇道媚狐倚树翘立,一副慵懒娇弱的模样,柔声道:「妹妹,我等不是坏人,只是不忍将军籙误入歧途,专程来规劝道将首的。姊姊的闺名叫媚儿,不知妹妹怎么称呼?」向前走到光晕附近,好让她看得清楚些。

门中少女动也不动,朗声说:「我知道你。你是邪火教的『夜魅司』司主魇道媚狐。」停顿片刻,似觉得未报姓名不甚礼貌,小手揪着嫩绿色的细绸裤管,又补了一句:「我叫道宁。」魇道媚狐心中大喜:「果然是她!她不知让瓦鸺运了什么出去,自已却笨得留下来。逮住这个丫头,将军籙尽入我教之手!」故作惊讶状:「啊,莫非是道将首的掌上明珠?」乘机上前几步,举手齐眉,只见门里立着一名面貌清秀、肌肤白皙的绿衫女童,至多十一,二岁,紧抿着小嘴,皱起秀气的眉毛,模样颇为倔强,周身散发着南方越女的水灵剔透,年纪虽小,却是十足的美人胚子。

「我爹不在山上。」道宁蹙着眉说。

「姊姊知道。」魇道媚狐笑道:「道将首到北方去啦!为『那个人』领兵打仗,是也不是?」「『那个人』?」道宁微微一怔,忽然醒觉:「你是说照日山庄的庄主劫兆?」她自幼与父亲聚少离多,总以书信沟通,父亲在信里每隔三两行便是一个「劫庄主」云云,让父亲去北方打仗的也是他、让父亲回不了家的也是他,彷佛这个人便是父亲生活里唯一的重心。

「婆婆,这个『劫庄主』是谁啊?」九岁那年,她终于忍不住问。

负责照顾她的虎婆婆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五爪痕,横过那张皱得像乾枣似的焦褐老脸,在六合内观人人都怕跟她说话,但只有虎婆婆会骂她、打她,强迫她吃青葱白菜,不像其他长老,总是带着一种看似客气的冷漠。

「是劫兆。」虎婆婆哼的一声,脸上凄厉的爪痕忽然跳动起来,似是扬眉冷笑。「那小子不是好人,我听说他有很多老婆,还杀了自已的父亲兄长,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。」(那……父亲为什么要替他打仗呢?)

这个问题,道宁始终没问虎婆婆。

她六岁就懂得什么叫「禁忌」了:有些字眼一出口,就能让周围的人脸色大变,往后的几妖内纷纷走避,彷佛与她说话是种折磨,譬如「父亲」、「母亲」之类的……虎婆婆是少数愿意把她当成普通小女孩的人,道宁不想冒着失去她的危险。

魇道媚狐一听到「劫兆」两字,脸色都变了,慌忙摒除杂念,把他的名讳驱出脑海;定了定神,强笑道:「正是那人。你父亲为他所蒙骗,率领将军籙的弟子为他对抗北方『九幽寒庭』的玄皇宇文潇潇,这十几年来,莽身北域的贵派英灵不知凡几。那人身为天下祸乱的根,是中宸州异变的元凶,道将首身为正道巨擘,不可为虎作帐。」道宁对劫兆素无好感,只是觉得奇怪。

「天下祸乱…的根源?」

「对。」魇道媚狐柔声道:「妹子可听过『三律倾斜』的预言?」道宁秀眉微皱,点了点头。

「是太一道府的预言么?『三律倾斜,帝星应于四方』。三律是指天、地、人的运行之道,天律是星斗明灭、六合运转,地律是山川异改、四时变化,人律就是王朝兴衰、世间分合的道理。三律一旦生变,必定接照天地人的顺序,这是因为人的生命有限,对照天时,犹如沧海一粟,或可察觉山川改易,却不能长寿到能看见星辰的生灭变化。」「妹子真是聪明!」魇道媚狐拍手笑道:「因此三律若要归位,也必定是先人律而后地律,最后才是天律正位,万物回归常轨。按照太一道府的预言,天武王朝气数已尽,四方帝星纷起,最后一统天下者将开创新局,使人律归位。」「『那个人』却已一己之力负隅顽抗,十二年来,天下始终无法混一,人律无从定位,如今连地律都已渐渐失衡。九嶷山的冬天,昔日可曾飘过瑞雪?如今南方越来越冷,归根就柢,正是那人坏了三律归位的常轨,致使天下大乱。」道宁忽然笑起来。这一犹如冰消瓦解,光晕下小小的脸庞晶莹剔透,一瞬间五官的线条都柔媚起来,彷佛是南方软水捏成的人儿。

「我不知道劫兆是不是好人,但你却是一派胡言。」魇道媚狐笑容倏僵。

「我爹说,天地变化是自然之力,人连律的改变都无法亲眼目证,怎能以一人之力倾斜三律?」道宁大声道:「太一道府是预言天时、地貌、人治都将发生变化,仅此而已。我爹常说,籙谶就像是地籍图册一样,只能记载山川形貌,却不能解释它们的过去和未来。难道你们就是为了这种穿凿附会之说,才四处与人打仗么?」魇道媚狐恼羞成怒,变色道:「好碎嘴的丫头!」水袖一挥,去抓她雪嫩纤细的脖颈。谁知眼前白雾一起,门扉、人影全都消失不见,一旁埋伏已久的东乡司命倏往另一边扑去,匡啷一声,铁扇敲碎了一片云雾,洒落一地晶亮亮的碎片。

东乡司命拾起一片观察,不觉皱眉:「这是……水晶?」一条高大的人影从雾中走出来,狼皮黥面,肩上扛着昏迷的邵师载,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盗。他耳朵已聋,是循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的气味而来,东乡司命将水晶碎片交给他,魏揖盗闻嗅片刻,伸手往周围一指,摇了摇头,表示这气味四处皆是,难以精细辨别。

东乡司命对着魇道媚狐一颔首,口唇歙动。

魇道媚狐点点头,提声笑道:「妹子,姊姊同你开玩笑,你怎么就当真了?姊姊同你说呀,『那人』不但坏,而且还同你妈有仇呢!说起来,也算是你妈心头的一点痛。」云雾忽然摇动起来,道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,回汤间隐约透出一丝颤抖。

「你……你说什么?劫兆……与我娘有什么关系?」「哎呀!你妈死前没跟你说么?还是将军籙的人都没同你说过?这事儿说起来也太丢人啦!『那个人』啊……」魇道媚狐杏眼滴滴溜的一转,掩口轻笑:「杀了你妈的姘头呢!你妈恨死他了。」「唰」的一声,从三人绝难想像的方位裂开一道工字缝,雾门开启,道宁的身影出现在微光中。东乡司命一做手势,魏揖盗倏地窜至门前,谁知仍是一爪落空;无论他如何奋力躣前,道宁的影像始终停在身前三尺处,彷佛两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无底深渊。

「你……你胡说什么?」门里的道宁影像咬唇瞪眼,尚未长成的细小身子微微发颤。她越想越是想表现出凶霸强硬的姿态,忍泪的模样偏偏是惹怜。

魇道猸狐为争取时间,眯眼笑道:「你的母亲法绛春法二小姐,当年给你爹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,此事传遍江湖,可说是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,乃是将军籙四百年来最大的一件丑事,算算时间……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啦!却不知妹子今年几岁?」道宁脸色惨白,全身剧烈发抖。

即使六合内观里上上下下都严禁提到「将首夫人」,自懂事以来,道宁仍隐约察觉母亲曾做过一件对不起父亲、对不起将军籙的事,就连向最亲近的虎婆婆提起「母亲」二字,虎婆婆也立即板起脸来,更别提长老们对她的异样眼光。

为了证明她是道初阳的女儿,道宁拒绝瓦鸺的帮助,坚持留在六合内观,「我是爹的女儿,要为爹守住将军籙四百年基业!」秉持着这样的信念,才得以奋战至今。而魇道媚狐的譑却像一把尖刀,一把划开她心头最不敢、也最不愿面对的那一块。

「你爹对『那个人』这般死心塌地,就是因为欠他这份人情!」魇道媚狐加入魏揖盗的行列,一边扑向明明灭灭、忽隐忽现的道宁影像,嘴里继续阴损:「妹子,你若是你爹亲生的,她又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在九嶷山上,不闻不问?」始终在一旁冷静观察的东乡司命推过九宫八卦、五行阴阳,只觉这迷阵的变化毫无道理可言,而也按耐不住,身形一动,也加入扑击的行列。白雾里只见三人上纵下跃,或轻灵或迅捷,不停追逐飘忽闪动的人影,也不知过了多久,魇道媚狐脚下一软,咬牙停步,怒道:「老娘不追啦!这是什么妖法?你这婊子生的小贱货,若是落在本司主手里,管教你后悔做个女人!」忽听半空传来一把嘶哑的笑声:「道初阳的女儿,果然有点本事!」声音如尖凿入耳,敲得人半身软乏,几欲晕倒。魇道媚狐闻身抬头,脱口叫道:「教主!」一顶贴满黄纸符咒的白帘软轿从天而降,抬轿的四人全身缟素,连脸都是死板板的灰,落地时膝弯动也不动,宛若僵尸。那轿一入雾中,蓦地四面帘卷,无数铁鋉「喀啦啦」地自轿中飞出,有粗有细,末端连着大大小小的浑圆钢球,呼啸着击向四面八方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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