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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。可沈琼莲却答应了,在座的女官们也都答应了:“只要我们在一天,宵小就别想放肆。”
当日,她们就离开了。然而,未出京郊,就有几路追兵而来。在这个时候,李越的盟友,比她的仇敌更想掌控她。
她们身边的侍卫,一个个倒下,一个个引走癞狗。没人知道婉仪是怎么做到的。没人知道一个从未出过闺门的女人,是怎么躲过追兵的围剿,独自带着一个病人,流亡在苍茫的大地上。可她从来没让月池饿过一次,冻过一点儿。
这是婉仪第一次真正靠近月池。这些年来,政务和皇爷像过去一样占据了月池所有的时间,而她碍于自己的身份,也不能和李越多说几句话。可如今,她一生的所求,如流星一样骤然坠落在她手中,带给她的不单只有明亮,还有灼人的痛楚。可那是光啊,她永远不会丢掉光。
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,她会把月池搀扶出马车。这时正是收割的季节,阳光像金色的纱幔层层笼下,映得大地一片金红。月池伸出手,阳光落在她苍白的手指上,这温暖是有重量的。婉仪这时才惊觉,她已经看不清了。
眼泪无声地落下,可婉仪的声音仍带着笑意:“你可以深深吸一口气。”
月池照做了。她靠在婉仪的身上。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,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。【1】她仿佛看到了,黄透的玉米和稻谷,一路绚烂至天边。
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。婉仪小心翼翼道:“如斯美景,你不想多看看吗?”
月池的笑意褪去了,她的双眼空洞而无神:“可这注定是短暂的,转瞬即逝的。”
婉仪一愣,月池的声音低哑:“他们留不住这丰收……就像我留不住自己的梦一样。”
要是贞筠在这儿,她会马上反驳,说出自己的观点。可婉仪不一样,她从骨子里便温和内敛,这让她更谨慎,也更沉默。她宁肯把所有的苦痛都自己咽下,也不会让别人烦忧半点。
不能赶路的夜晚,她们都借宿在乡约里,乡民极为好客,甚至亲近得有些过了头。她们自称是兄妹,可没一个人相信。就这么一会儿,村里就有好几种传言,有说他们是私奔的情侣,有说他们是被撵出家族的夫妻,甚至还有说她们是微服私访的官员。
有小姑娘在嘀咕:“怎么可能,病成这样怎么做官。”
“傻啊,人家不能装吗?卢雍卢青天,听说过吧。人家就装过瘸子。他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,不然为什么老带着帷帽呢。”
婉仪搀着月池,她只觉又好气又好笑,可转念一想,要是这病真是假的,又该有多好。
这股怅惘直到夜间才得以消散。此时正值秋社,方圆一二十里的农户,齐聚在一处,祭祀社神。明月高悬于碧空之上,孩子们拿着饴糖,跑跑跳跳,欢声笑语。在他们眼中,这样好的社戏,年年都有,今年过去了,还能盼着明年,一年会比一年好。可她们却不一样……婉仪就像一个守财奴,她珍惜着每分每秒,收集着闪闪发亮的剪影,将其储存在内心深处。她是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,一直都是。
可当她们坐在戏台下时,眼前是锣鼓喧天的景象,手中分食着一包蚕豆时,她终于还是忍不住,人总是这样,能轻易被击倒,却不会被彻底打碎。她就像急救医生一样,不愿放弃一丝希望:“他们正为丰收而喜,也会继续为了丰收辛勤劳作。这份快乐,是真实存在的,我们不是正在乐园中央吗?”
月池怔住了。她知道身边这个温婉如水的闺秀,骨子里是有一股韧劲的。这本该是一件好事,可她不该把这种执着全部寄托在一具行尸走肉上。
“对活在当下的人来说,是这样的。”她依然带着帷帽,捂得严严实实,蜷成一团,“可我并非活在当下的人。我始终在追赶未来。”
她明明就在自己身侧,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。婉仪下意识拉住了月池:“可是,我们不是正在创造未来吗?”
月池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,她又笑了:“可创造是需要代价的。我推动了进程,但也是我一手促成了庞大的利维坦。”
她偏头朝向婉仪:“你知道,什么叫利维坦吗?”
婉仪摇头,月池道:“能替我找一只小虫吗?”
她们席地而坐,草丛里少不了这种小动物。婉仪很快就抓了一只,那是一只遍体翠绿的青虫。它在空中剧烈挣扎,扭曲出各种弧度,发出无声的嘶吼。月池伸出一根手指。她明明那么虚弱,她的手甚至都在打颤,却仍能将青虫碾碎,不费吹灰之力。
虫汁溅在婉仪的手上,她的汗毛直竖,只听月池道:“这就是利维坦。”
月池看不清婉仪的模样,只能看到灰色的影子:“现在,你还觉得我是个好人吗?”
“你当然是好人!”婉仪本能地反驳,她声音大得出奇,就连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老旦都被她惊得停了一瞬。可她却浑然不觉,她只恨自己的嘴为什么笨: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我们本就卑微如尘,是你的到来,让我们有了选择的机会。”
月池默了默:“曾经,我也以为我有选择的机会。”黝黑起伏的连山,倒映在她的瞳孔中,她最后只是轻轻一叹。
对话至此终结了。婉仪几次欲言,却都被月池阻止。她只说:“还有一段路程,你很快就会看到答案。”
不久后,婉仪就知晓了月池的意思。
那是一场斗殴。参加斗殴的人都是普通的农民,他们的武器也只是棍子和石头。可他们打起来那种凶狠的模样,却真如暴徒一样。鲜血顺着棍子流下,沁入他们日夜耕种的土地中。年迈的约长在一旁喊得声嘶力竭却不敢靠近,女人们在一旁低低地哭泣。
而这一切仅是因为一家新修的房子,高过了邻居一点。邻居认为,这是存心损害他们家的风水。两家人本有旧怨,又添新仇,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。婉仪感到手足无措,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剧烈冲突。这就和秀才遇到兵一样,有理也无处去说。
就在这个时候,月池出手了。她这时甚至还躺在农家的床上。她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火器,接着举起了火统,朝天上放了一下。
外头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。一双双畏惧警惕的眼睛,齐齐盯着这间小屋。后座力震得她的虎口发麻,火统落在了被子上。月池深吸一口气,她声音却依然平稳:“外面的人,全部把家伙放下。谁再敢动一下,本官就打断他的腿。”
冲突就这样化解了。民畏官,比畏虎更甚,更何况,本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。该挨板子的挨板子,该赔医药费地赔医药费,这事也就这么了了。
可婉仪心中,因此事激起的波澜,却久久不能平息。好心的约长安慰她:“太太,您别怕,这是常有的事。隔三岔五就是争地、争水、争生意、争苗、争风水,看多了也就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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