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劫惊雷拍桌而起,文琼妤却巧妙地掩袖举杯,嫣然道:「琼妤听说,酒量与胆色一般,既有先天强弱,亦可从学而得。劫庄主天生豪胆,酒量亦豪,小女子是万万比不上了,庄主如若不弃,明日请许琼妤同路北上,沿途再向庄主讨教一二。」天城山在中京以北,文、商二姝若要取道北返,正好与劫家一行同路。
劫惊雷面色略和,挥手道:「也没什麽不方便的,就按文姑娘的意思。」次日晨起,众人准备妥当,便即出发。劫惊雷留下劫苹代掌绥平府诸事务,随身的「飞虎十八骑」也一并留下,只从驻在城外的五百精骑之中挑选三十人随行,连同服侍劫家父子的仆役、车夫等,一行不过半百,算得上是轻装简从。
绥平府自昨日起,便弥漫着一股「易主」的诡异气氛,府内明白来了新主子,上下都十分乖觉。劫苹在香山时便以打理三千铁骑的调拨整备闻名,其余三大世家的驻军补给同受劫惊雷节制,劫惊雷不谙文事,自也是交由劫苹处置。府内的帐房、司库们久闻这位堂小姐的厉害,无不战战兢兢,各自整理了簿册钥匙,由侯盛领着来交付点阅。
谁知劫苹态度亲切,丝毫没有大小姐的架子,随手翻过一遍,都让搁在桌上,也没有细看的意思,反倒殷殷垂问家里有些什麽人、生活上有没有什麽困难之类,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;只有侯盛仍是一张冷面,半点喜怒也无,彷佛全不关心。
劫惊雷一行出发前,正巧姚无义来送,却仍不见劫英的踪影。这老太监听说劫惊雷继任家主、劫震携三子归隐天城山,面上淡淡的无甚表情,似乎并不意外;劫震说是清晨微染风寒,躲在大车里不见人,两人连话也没能说上。
道初阳夫妇、常在风也分别向劫惊雷辞行,常在风负起棍囊,临走前专程来到车队角落,抱拳拱手道:「劫兄弟,那个『阴阳平衡』与『阴消阳长』的问题,我还没找到答案,粗粗想过,或许是前者之平衡与后者之消长并非一论,就像这马车的重量与短长不可一概论之,虽然同是马车,所指却不相同。」车内影中蜷着一条软虫似的人儿,四仰八叉,透着浓浓酒气,正是劫兆。
旁人见他形容邋遢,纷纷皱眉躲开,常在风却不避污秽,俯身拍拍他的手背,笑道:「家师乃是天下间第一等的聪明人,这个问题如此有趣,想来他老人家定能有所启发,我若有新的体悟,再与劫兄弟好生研究。」塞给他一个小小的黄油葫芦,约与掌心相若,分外玲珑。
「六阴绝脉不能过份用药,药力若刚猛难禁,实与毒物无异。劫兄弟只要常保心愉,使五脏六腑、四肢百骸气行温和,绝脉未必有害。这瓶『蓝田玉炼丸』是我师门秘制的灵药,虽不能解毒救命,却有调和阴阳的奇效,能使寒体生温、燥体阴凉,就算拿来当瓜子糖果吃着玩,多服也不会有害。我向家师请教治癒六阴绝脉的方法,再来寻你。」劫兆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,忽然一笑。
「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我打得常兄当众出丑,你干嘛理我的死活?」常在风闻言一愕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「劫兄弟就当我是小心眼之人好了。你当众打败了,我若没机会一雪前耻,岂非气闷一世?这个理由,劫兄弟瞧成不成?」劫兆一呆,也跟着大笑起来:「成、成!」就在两人的豪笑声里,常在风抱拳一拱,拄棍肩囊,片刻便走得无影无踪。
车队上路,劫惊雷骑着高大威武的奔云骢走在最前头,劫军、劫真紧跟在后,周围被铁骑簇拥包围,环得铁桶也似;之后才是劫震的马车,劫兆被扔在运行李的车篷里,反正他半醉半醒,跟货物相差彷佛,最后才是九幽寒庭浩浩荡荡的来使车队。
劫兆不睡觉的时候,大多醉得糊里糊涂,恍惚间手边没了盛酒的皮囊,正要起身摸索,车厢的侧帘忽被一掀,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,一串清脆的银铃笑语随风透入:「你这麽样的喝法儿,莫非是想将自己浸成一尾壳酥肉烂的大醉虾?」他以为是盈盈回来了,忍着头痛挣扎坐起,却见车窗外一张巴掌大的雪白瓜子脸蛋儿,明艳无俦,额间的细链金坠子随风轻晃,原来文琼妤的马车与这车并驾齐驱,车厢的吊帘掀起,两车顿时互通声气。
「干你底事?你管忒多!」他没好气的瞪她一眼,翻身又去摸找酒囊。
文琼妤摇头叹气:「你看看你,好好一个聪明人,净说浑话!倒把岳姑娘给气跑了,是也不是?」劫兆身子一震,指尖僵凝,半晌才阴着一双异光炯炯的诡目,咬牙切齿:「要你多管闲事!」声音低哑嘶咆,宛若伤兽。文琼妤彷佛全不害怕,目光满是关切,正色道:「我虽对武功一窍不通,也看得出你正在修练一门通心达意的奇妙功法,心识之学最是纯净剔透,容不下半点驳杂,正因难练,方要意诚。你可知道你已呈现走火入魔的徵兆,面上五蕴纷沓,五形俱失麽?再这样下去,轻则心脉损伤,成为一名痴呆废人;重则心神沦丧,什麽禽兽之举都做得出,浑浑噩噩,犹如活屍!这,是你想要的麽?」若非她容颜娇艳秀美,劫兆几乎以为是梦中老人显灵,闻言一震,酒也醒了八九分。
文琼妤续道:「武之一道,跟读书作画没甚分别,除了天分,亦须勤功砥砺。老天对你不甚公平,不肯给你一副习武的好身子,却没给你一个残缺损败的脑子。连心上的功夫也不肯下,怨得谁来?」她语带责备,口气却像足了叨念淘气幼弟的长姊,劫兆纵使桀骜惯了,却不觉得如何反感,平心静气听完,一时竟未反口。
文琼妤温柔一笑,伸手探过两窗,隔着车轴辘辘,替他理了理鬓边乱发,含嗔薄怨:「这麽大个人了,还闹孩子别扭!要是让岳姑娘瞧见了,不知道有多心疼?」劫兆听得心中骤暖,忽然有种近乡情怯般的尴尬不自在,复觉有些迷惘:「这女子,怎的与我这般熟稔?」欲掩心绪,随手扯下吊帘,佯癫撒泼道:「哼!我声名狼籍,姑娘还是少沾惹为妙!」帘外车马萧萧,隐约传来一声轻叹,又是那种莫可奈何的包容与亲昵。
劫兆仰靠在衣箱之上,随手拈起酒囊,怔了片刻,掷出另一侧的车窗去。
他本想入梦读经练剑,文琼妤的话犹在耳边,心想:「总不能老贪着梦里好玩,净是消磨时光。」默念起老人传授的云梦心诀,盘腿倚箱,细细揣摩思索。也不知想了多久,蓦地风吹帘翻,只见窗外云层低矮,一对苍鹰盘旋呼啸,不时翩高迭落,劫兆竟看得痴了。
随行的劫府仆役不禁摇头,露出悲伤之色。老爷被放逐天城山,四爷从前本是个色鬼,近日又成了酒鬼;这下倒好,吊目望天,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吊眼鬼,整天就望着车窗外不言不语,直如白痴一般。
就在劫府老家人悲叹老天无眼的当儿,车队走完了第一天的路程。
◇ ◇ ◇
车辆载重行缓,一天也不过走三四十里的路,劫惊雷不动声色,沿途绝不打尖宿驿,黄昏时分便择野地辟营歇息,他麾下的飞虎精骑个个都是野营田猎的好手,一连两天都整治得妥妥贴贴;商九轻问起,劫惊雷便推说「赶路从权,投不得店」,她也无话可说。
第三天傍晚,大队开到一处顷圮的山间破庙,此地离官道甚远,路虽不难走,入夜后却不易辨清,格外显得僻静。
随从将车辆在破庙前庭围成扇形,飞虎骑队、寒庭铁卫的营帐紮在车围之外,清出破庙做为劫惊雷等人的休憩场所,庙中升起篝火,众人用过晚饭后绕火而坐,文、商二姝坐在一处,劫惊雷自坐一处,劫真劫军兄弟与老父、仆役等一处,劫兆则自己一人缩在角落,呆望着跳动的火焰。
因此最先发现不对的,反而是他。
劫真与劫军又因细故争吵,劫军披风一挥,振袖欲走,谁知才起来便踉跄几步,转身一跤坐倒。劫兆原以为他酒喝多了,但劫军酒量甚豪,决计没有喝懵的道理,他四下打量几眼,才发现各人都无力起身,面面相觑,火焰映出了一张张疑惧暗沈的面部阴影,眼中却有一丝难以克制的飘然。
这种迷药劫兆并不是初次遇见。
劫惊雷几次运功,似都不能奏效,沉声道:「有人下了迷魂香!」文琼妤全无内力,早已软软倚在商九轻怀里动弹不得,眯着美目蹙眉摇头,似是十分辛苦。商九轻眼鼻观心,不敢分神说话,彷佛想运功逼出药气。
四壁窗棂透风,迷药绝非是吹烟送入;显而易见的,是食物饮水中被下了毒。
「这……这是什麽药!竟……竟如此厉害!」劫军挣扎几下,终究还是徒劳。
劫兆几乎已确定凶手是谁,一扫颓唐,恶狠狠地盯着劫军,冷笑:「你这厮,果然是好会做戏!当日这『五罗轻烟散』害我不死,今日又来故技重施!」劫军火目凝神,冷冷回望,彷佛当他又说了什麽荒谬无聊的言语。
忽听庙外一阵大笑:「四爷真是好灵的鼻子!一嗅花甜便着枝,不愧是寻芳问柳的大行家!」走进一高一瘦两条人影,俱是文雅的儒装打扮,却又绣着粗滥鄙俗的金线图案,高的筋肉纠结,瘦的枯瘪如柴,而且只有一只右手,竟是邪火六兽里的「过隙白驹」司空度、「而冠沐猴」平白衣!
司空度环视庙里,目光瞥见文、商二姝,忍不住啧啧称奇:「四爷,怎的每次遇见你,总能伴随着这些个千娇百媚的小娘皮?」劫兆头皮发麻,嘴上却不肯绕:「你们几个没用的东西!本少爷留给你们几只手指来吃饭拉屎,可不是教你们出来说三道四、出丑露乖的!」他当日将「充栋汗牛」古不化重伤成残,又杀了「冯河暴虎」何言勇,早与二兽结下深仇,司空度嘿嘿直笑,转过一双怨毒无比的目光:「四爷的好意,咱们兄弟几个都牢记在心,今天不就专程来了麽?」劫兆东拉西扯,只想拖延时间,强笑道:「司空度,你还有胆子来!也不瞧瞧这是什麽地方?」司空度咬牙狠笑道:「老子看了几千几百遍,这里的匾上写的是『上清道场』,不是黄庭观!你以为还会有那老妖怪前来救你麽?」劫兆闻言一凛:「如此说来,我每次梦见前辈,都是在黄庭观里!?」转头怒视劫军:「你遣同党追杀我,今日又派他们前来下毒!劫军,你到底想怎麽样?」劫军皱眉:「你脑子烧坏了麽?我从不认识这些家伙,更没派人暗杀过你!就凭你这等货色,犯得着麽?」劫兆又羞又怒,正要还嘴,忽听对面一人道:「也难为你背了这麽久的黑锅,老二。我能替你作证,司空先生几位的确不是你的人,他们是我的人。」抬头微笑,竟是劫真。
他怡然起身,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,突然运指如风,接连封了劫震周身十二处大穴,这才拍拍双手,笑道:「父亲大人勿恼。我一直防着六绝第一人还留有一手,若不能亲手将您制住,实在不能放心。」劫震面色木然,并不开口。
晚饭吃的野味虽是由飞虎骑猎下烧烤,但服侍众人用饭的劫府仆役却是由劫真指挥调度,由此判断,「五罗轻烟散」却是由他所下,司空度等不过是在外策应而已。司空度与平白衣的轻功高明,来得无声无息,庙外拱卫的飞虎骑与寒庭铁卫等竟毫无知觉。
劫惊雷这几天来也一直防着劫震藏有奇招,只是故意示弱而已,但他自重身份,既然家主之争大获全胜,决计不能再对劫震做出其他的禁制,此时见劫真施以迷药、封穴双重禁锢,虽然惊讶,一时倒也松了口气;微一思索,沉声道:「真儿,你也谨慎太过了。要防他留有一手,却不必连众人一并下药,快取解药给文姑娘与商姑娘,莫伤两家和气。」劫真笑道:「二叔说笑了。商堡主的『连天铁障』、您的『大战字剑』俱都是武林一绝,侄儿好不容易得手啦,怎能轻易交出解药,纵虎归山?」劫惊雷所料无差,冷冷一睨,厉声道:「你这是以下犯上的悖逆之举!日后传诸江湖,还想要做人麽?」劫真抚掌大笑:「二叔这话就不对啦!劫震老鬼乃照日山庄、绥平府之主,二叔如今怀拥『红日符』,意图号令四家、称雄武林,正是当日以下犯上所致!二叔做得好榜样,侄儿不过见贤思齐罢了,怎地不能做人?」劫惊雷闻言一愕,铁面顿沉,倏地布满一层惨青之气,如生铜绿。
劫兆听得心惊肉跳,想起当日司空度的追杀、扇上的四句题等片段,慢慢把环节逐一串起,涩声道:「三哥……原来是你设计我?」劫真笑道:「是啊!真是委屈你了,四弟。我为打乱老鬼的谋划布置,不得不挑你下手,老鬼万万料不到我会拿你开刀,这才乖乖咬饵上钩。这三年来我设过无数计谋,都被老鬼一一识破,这次多亏了你,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哩!」劫兆听得脑中轰然一响,只觉天旋地转,几欲晕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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