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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位二哥上一次发脾气时可是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儿,见了他这模样,何菁心惊胆战,忙站起身问:“怎么了?我说得有何不对?”
朱台涟仰天叹了口气:“那天我在城墙上逼问妹夫,还说他是个天生傻子,怕他会拖累死你,今日才知,我是冤枉他了。明明……傻的是你啊!”
他一直将指头指到了何菁鼻尖上:“你个傻丫头!竟然至今都毫无觉察,何荣哪有你想得那么好?自从我九岁那年起,就每年差遣下人送去财物到你家,嘱托何荣善待你们母女,前前后后一共送了十一年!直至何荣去世那年,我想着自己恭贺新皇登基,终于有机会亲自去探望你了,才没有差人去。十一年啊!我送给何荣的银子怕是不下四千两,他花在你身上的,恐怕还不足二百两吧?但凡他少糟蹋一些,多留些银子给你,你何至于后来过得那般艰难?何至于……”
他愤恨不已,简直怒气冲天,都不知该如何发泄,“你竟然还为了给他儿子治病,就把自己卖了!你还……”
虽然不忿妹妹曾为报答恩情便跟来安化冒险,但想起邵良宸的那个缘由总不宜现在由自己来吐露,他生生忍住话头,手指着她继续数落:“你干什么总要觉得是自己欠别人的?天下间哪有那么多的好心人偏偏都被你遇见了!你简直——是傻的无可救药!”
何菁惊得脸都白了:“你……是你送了银子给我?”
朱台涟喘着粗气,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怒之下竟吐露了一件极为不宜此时吐露的大事,在这当口让她知道自己早就在关照着她,有何好处?
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沉声道:“是,那不过是为了我的过失廖作弥补罢了。你是不是一直奇怪,全家弟妹当中,我为何仅仅对你一人还算和气?”
这当然是个一直盘绕于心的疑问,只是何菁这会儿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,听他问也只呆呆望着他坐着,没有应声。
自己此生感激了继父十八年,几乎有心以命相报,竟然都是……谢错了人?她脑中仅余下这一个念头盘绕。
朱台涟转开目光,说道:“我六岁那年,有次在后花园里疯玩弄翻了手炉,被里头的炭火烫伤了手臂,当时跟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厮,见我疼得哇哇大哭,他也手足无措,只知陪着我哭。还好白姨娘……就是你母亲,她正巧经过,看见我受了伤,等不及差人传话,就自己抱了我跑去良医所。”
二十年,竟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。如今回想起来,当时情景历历在目,仿若昨日,大概只因事后无数次地回想过吧。
朱台涟眉眼间隐含酸涩:“事后,我母亲,也就是安化王妃,却叫我去对父亲说,是你母亲故意弄伤的我,当时我对大人的事半懂不懂,听母亲骗我说,那不过是与白姨娘开个玩笑,无伤大雅,我便真去对父亲那般说了。结果,父亲与你母亲大吵了一通,好像还动手打了你母亲,你母亲就是在那之后出走的……”
何菁默默望着他,已明白了为何他会背负了如此沉重的内疚,还背负了那么多年。照常人看来,一个六岁的孩子会对自己犯下的过错那么挂怀或许有些不可思议,但她知道,二哥就是这样的人,若非正因他生来就把心里的爱憎恩怨看得像黑与白那么分明,他也不会做下那个天大的决定。
朱台涟仍在叙叙说着,与其说是讲给她听,倒不如说是二十年来难得的遣怀:“那时听说了白姨娘与王爷吵翻,最终私逃出门,我身边很多人都为此拍手叫好,连下人们都在说着各样难听的话来幸灾乐祸。只有我一个,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,心慌的夙夜难眠。我去求母亲接白姨娘回来,母亲只当我是小孩脾气,我去向父亲说清原委,父亲却还在为白姨娘太不驯服生着气,也不予理睬。
我一个六岁的孩子,什么也做不成,连私自出府都办不到,只能差遣自己的下人去打探消息。得知白姨娘竟然离开安化去了京城,我更是不知所措。后来母亲为了在父亲面前扮贤惠,等到确认白姨娘已然到了京师,不可能再轻易回来,才开始着意安排人探听她的消息,时时报知给父亲,直至白姨娘带着生下的妹妹嫁了人。”
他唇角又露出了讥诮,“有一天,我偶然听见母亲与她跟前的嬷嬷说什么‘还不是点银子的事儿?使了银子,自会有人情愿娶她,她也自会情愿再嫁。’具体的话我记不全了,只知道从中可以听得出,白姨娘另嫁、让父亲断了接她回府的念想,也是母亲一手摆布的。所有那些,都是从我听从母亲的怂恿,向父亲撒了那个谎开始。”
他停顿下来,何菁心中涌动得厉害,磕磕巴巴地说:“可……那不怪你,你不过……不过是听了母亲的话,又有哪个孩子不听自己亲娘的话呢?”
“可是我亲娘欠下的债,就不该由我母债子偿么?”朱台涟语调冷淡,又透出了隐隐恨意,“你母亲脾气不好,为人又不圆滑,在王府中的人缘也就很不好,上下人等没谁说她好,连父亲也只是对她的美色贪恋一时,其实也时常生她的气。可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再出言时语气有些艰涩,“她当时应该已然知道自己怀了身孕……我是府中唯一的嫡子,其余三个庶子之中,大哥身体不好,老三老四都还幼小,不一定养活得大。倘若换了心肠不好的女子,有什么必要那般照应我?难道不是该早早替自己的孩子做打算?你可知道,老三与老四的娘是怎么死的?”
朱台津与朱台沈的生母就是安化王另一个侧妃徐氏,何菁当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,只是听了这话也已猜到了几分。
“那位徐侧妃,就是看见自己两个儿子渐渐大了,我大哥又不像个长命的,前头挡路的只有一个我,就差人暗中对马肚带做了手脚,想叫我出门游猎之时坠马而死。事未成行,有下人先告了密,我母亲就逼着父亲给了徐侧妃一杯毒酒。后来为了顾念我与老三老四的兄弟情分,此事被严密封口,外人都不知道。我之所以会知道,还是母亲特意告诉了我,意在提醒我,身周都是恶人,对谁都要防范。”
现在说起这些事涉人命的鬼蜮伎俩,他就像在说一群跳梁小丑演出来的闹剧,既鄙夷又嘲弄,“母亲没有错,那时候我身周确实都是恶人,因为安化王府唯一的一个好人,已经被我逼走了!你想想,一个六岁的男孩子,分量不轻了,你母亲当时没带着下人,亲自抱着我一路跑去良医所,累得脸色发白,竟然也不怕……把你给跑没了。她有什么必要那么照应我?有什么必要!”
他又愤恨起来,双手紧握成拳,随后缓缓抬起右手,任由衣袖自然滑下,露出小臂上一片怵目惊心的烫伤疤痕。
朱台涟抬起眼,清冷的眸光又转回到何菁脸上:“自从出了那件事,我便时常会琢磨,为何我母亲会是这样的人,为何侧妃姨娘和下人们会是这样的人,为何弟弟妹妹也都是这样的人,为何父亲明知他们这样,却不闻不问……这般想了三四年,我就不想了,他们就是那样的人,有什么可琢磨的?然后我只想放上一把火,把整座王府烧成灰烬——你知道我十岁上下那几年,有多少回曾想一把火烧了王府?”
他就像讲着一个笑话,略带笑意地问何菁,“我之所以没有烧,就是因为,那时我还小,想拿出银子送去京城接济白姨娘和妹妹,就只能留着这座宅子和这些人。后来我去到京城找不见你,以为你也随着白姨娘去了,我就知道,我终于了无牵挂,可以放这把火了。只是那时,我已是个大人,知道这把火不能白烧,务必要多拉些恶人,随着我一同葬身火海!”
二十年来,这些所思所想头一回诉诸于口,朱台涟便似既吐出了喉中骨鲠,又了却了一桩毕生心愿,颇觉畅快。这一次前前后后都说清了,也不那么担忧何菁还会因觉得欠了他一份情,就不愿舍他而去。
“所以说,逼得你母亲怀着你离开王府,远赴京师,后来还害了疯病,害得你颠沛流离,过穷苦日子,我就是罪魁之一。我当然应该关照你们母女,好对自己的过失略作补偿。让何荣侵吞了那么多银子,害你没能过上好日子,还是我的过失呢。”
朱台涟又是深深一叹,全然收起了方才的凌厉之气,抬手抚了抚何菁的肩膀,温言道:“菁菁你明白了吧,你不欠何荣的,不欠妹夫的,也不欠我的,你谁的都不欠!以后再也不要为了还谁的人情,就委屈自己。回头乖乖随妹夫回京城去,过你们的日子,把这边的人和事,都忘了吧。这边的一切,本来就与你无关。”
他说完就转身走了,何菁却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呆站着,许久都回不过神。
邵良宸其实一直都没走远,就等在不远处。朱台涟忽然高起来的声调惊动了他,担忧那兄妹俩一语不合会吵起来,邵良宸就走来了近处,将朱台涟后面的话都听入了耳中。
何菁此时会是何样心情,他很轻易就能想象得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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